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首届全球华语文艺大赛入围作品:《寻找林楚楚(上)》

时间:2023-03-31 21:28:38 来源:原创 作者:程先利 点击数:123296

寻找林楚楚(上)


       我是一名警察,是一名即将退休的刑警。年龄大了,单位也不安排我任务了,每天上班点完卯后,没事可做,清闲的很,也无聊的很。

       这天,我突然接到我们局长给我的一个命令,就是寻找我们县首富林克定的女儿林楚楚。

       林克定在我们县是一个体面,富有,颇有名望的富人,七十年代末,他是从小木工做起,八十年代凭着脑子活,技术好,拉起一杆队伍,先是承揽一些小工程,后来就什么工程都做,越做越大,成立了我们县最大最有实力的房地产开发公司。

   上帝是公平的,林克定顺风顺水,却生了个不安定不省心的女儿。女儿林楚楚从小时候起,就性格怪异,粗野不训,在街面上像男孩子一样打架,吸毒。初中时在鼻翼上打洞,穿白色鼻环。第一次做人流时由林克定陪着她,林楚楚死也没说出那个让她怀孕的人。实在逼得急了,林楚楚说我哪知道是谁!林克定为这事泪都下来了,丢脸啊,林克定弄死她的心都有。

我用警察的特殊手段,借助我的数字证书,在公安网上查了查林楚楚的开房记录,和不同的男人足有上千条信息。最近她又喜欢上了从东北刚过来的韩大炮。

       林克定想尽了千方百计,要林楚楚安分守己,这个前世的冤家越发不能自拔,不只一次地说,让林克定不要管她的事。索性离开家的时候,家里人眼睁睁地看着她走掉,一点办法也没有。林克定已经不抱任何希望,就当是没这个孩子。可是心底里的父女情深,牵挂异常强烈,如果能够避免的话,还是不想让女儿遭受凶险。于是,这位做父亲的富翁找到我们局长,不声张,不报案,找一位嘴严的老警察,私底下寻找照看一下他的女儿。这个差使就莫明其妙地落在了我的头上。

       韩大炮是哈尔滨的一个小混混,在哈尔滨和人打架,把人打残了,就跑到我们这个小县城里躲避风头。据说,他有一把从黑市买来的五四手枪。但是哈尔滨与我们的小县城不同,我们这里不是他施展拳脚的地方,他每日里混迹于一些赌场,输赢不定。

       林楚楚和韩大炮同居了三个月之后,哈尔滨的一伙仇人来到县城,一个晚上,在最繁华的十字街,将吃完羊肉串喝完酒的韩大炮拦住,在众目睽睽之下,七八把尖刀把韩大炮捅成了筛子。那伙人很从容地坐着两辆没有牌照的汽车逃之夭夭了。

       林楚楚火化了韩大炮,将骨灰寄存在火化厂,一个人过了两个星期孤寂的日子。为了吃饭,她先是把一只戒指当掉。后来跟着一个叫张大龙的人到南部山区的一个城市,在一个歌厅里做了女招待。

       张大龙有个朋友叫施大河,人高马大,是个皮肤黝黑的彪形大汉,因为贩卖枪支,在监狱里蹲了十五年。施大河很喜欢林楚楚,喜欢到无以复加的成度,茶不思饭不想命也可以不要,但必须要林楚楚。林楚楚夹在两个男人中间,很享受这种被不同男人爱着的感觉。这叫张大龙很不高兴。一天当着客人的面,施大河对林楚楚又亲又摸,张大龙试图把林楚楚从施大河的怀里掏出来,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,也没能成功。倒把施大河惹急了,从歌厅门框上拽下带着铜把手的半扇门,打在张大龙的脑袋上。张大龙抱着流血的脑袋瘫在地上。自此后张大龙再也不干涉他俩的行为了。又过了一段时间,施大河和林楚楚双双离开了南部山区,音信全无。

       直到这个事情发生以前,我们一直清楚林楚楚的行踪。倒不是日日夜夜盯着她,他的父亲也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。我只是隔段时间到那个歌厅去看看,打听一下林楚楚的生活状况。当然了,去探听消息时,我是绝对不能让林楚楚知道她正在接受调查追踪。这个差事并不难,但是在施大河把歌厅砸烂,离开南部山区之后,我对林楚楚的了解就暂时中断了。

       我给局长申请了人手,差不多把南部山区翻了个个儿,还是一点也没有线索。局长也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,在刑警队立了案,让我具体负责这个案子。我向相关的几个城市发出了协查通报,当然我们还是按照林克定的要求,所有的调查都是秘密进行的。

       我们按照民间寻人的方式,打印了几百份寻人启示。寻人启示附了林楚楚漂亮的照片,贴在大街小巷的电线杆子,厕所旁边,显得特别招摇。

       经过近半年的折腾,我们一无所获。

       突然有一天,我接到局长的电话,让我到他办公室去一趟。办公室里林克定也在。他们递给我一封信,信封是空白的。我取出内瓤,内容是这样的:我是林楚楚,需准备二百万现金,到临山市火车站新星旅馆206房间,见到钱后,我即刻归家,不要报警,否则我就跳楼自杀。派公司得力人员将钱送来。

       林克定将一个旅行箱推到我跟前,对我说,这里面有二百万,所有情况你最了解,你见机行事,我相信你能妥善处理好这个事情的。

       我拉着旅行箱,没有片刻的停顿,开车直奔临山市。三百公里不到半天就到了。我按了新星宾馆206房间的门铃。关着的门响了一声,打开了。

       一个三十岁左右,身材高瘦,穿着整洁黑衣服的人给我打开了房门。他的一张苍白的长脸上嵌着两只细小的黑眼睛,平贴在头皮上的黑头发有的地方已经发白。

      “林楚楚呢?”我说。

      “嗯,她怎么了?你找她有何贵干?”他的声音很圆滑,但还不是圆滑的令人讨厌。

      “我想见见她。”

      他的上眼皮耷拉下一点来,眼睛上的两条眉毛略微皱了皱。他开口问:“你是?”他说了半句就停住了,直勾勾地望着我。

      我没有吭声,他马上又接着说:“是不是跟一封信有关系?”

      “不错。”

      他的一张长脸马上发出亮光来,问道:“你是她父亲那儿来的?”

      “不错。”

      他向后退了一步,把门开的大大的,对我说:“请进。”

      这是一个标准的标准间,同全国中低档客房的标准间没有区别。

       “请坐,”那个人指了指靠窗的沙发对我说。

       我坐了下来,他坐在我对面的床上。我四下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,没有发现这里有女人居住的迹象。

       他用食指揉了揉鼻梁。他的鼻子生的很长,但是他的食指比鼻子还长一点。他慢条斯理地说:“把钱带来了吗?”

       我告诉他我想同林楚楚本人谈谈。

       他看了看用来揉鼻子的那根手指,接着又看了看我,柔声细气地说:“你要知道,我是她的朋友,也是她的代理人啊!”

       我只回答了一声“是吗?”

       “是的,”他说,皱了皱眉,薄薄嘴唇往后一抿。“我只是问你,把钱带来了没有?”

       我一声没吭。

       他非常着急地说:“问题在于,如果你把钱带来了,她要自己亲自来拿这笔钱,她也不愿意叫你把钱交给别人。如果你没带来,她就不想见你了。所以我才问你是不是带钱来了。”

        “钱我带来了。”

       他怀疑地看着我。我把放在门口的旅行箱推到他面前,打开锁,扯开拉链。一摞摞整齐的人民币码放在里面。他噌地站了起来,说:“我马上让她到这儿来。”他一边迈着两条长腿向门口走,一边回头对我说。到了门口,他又停住问我:“你认识她吗?”

        “我见过她的照片。”

        他走了出去,并关上了屋门。

       十分钟之后,他同一个二十二三岁,浅黄色头发,体态窈窕,穿着很暴露的女孩子进了屋。这个女孩子小嘴轮廓有些松软,眼睛有些浮肿,尽管神情慌惚,并没有破坏她的美丽。

       我站起身来。

       “这是林楚楚,”他说。

        女孩子很快打量了我一眼,马上就垂下眼皮,神色不安地摸弄着手里的手机。

        “你能证明自己的身份吗?我怎么能相信你就是林楚楚?”我问。

       “当然了,”那男人接过来说,“把东西给他看看,楚楚。”

       她把随身携带的坤包打开,取出一沓东西递给我。

        “坐下,坐下,”在我伸手接东西的时候那男人对我说。

        他们俩坐在床边上,我又在沙发上坐下,查看她交给我的那些东西。有林楚楚的身份证,银行卡,几十张信用卡的购物小票,林楚楚的驾驶证。

       我看完这些以后,女孩子已经不像刚进来时那么困窘了。她正眼看着我,坐在我身旁的那个男人也盯着我。我在衣袋里摸了摸,取出印有林楚楚照片的寻人启示。我看看照片,看看身份证,又看看她的脸。

       “你的嘴可能比过去缩瘪了?”我说,“可是你的鼻子怎么会长出这么多来?”

       “如果你不喜欢我的鼻子,就请你滚蛋吧!”她的脸涨得通红。

       “你误会了,你的鼻子很漂亮,只不过那不是林楚楚的。”我把寻人启示擎过去,“你自己看看吧。”

        她瞪着眼睛看了看寻人启示上的照片,又瞪了那男人一眼。

       “你可真是机关算尽,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,”她对那男人说。

       那男人的一双眼睛定定地打量着我,半闭的眼皮下面射出一道冷光。他一边盯着我,一边从嘴角里清脆地呵斥了她一句,“冷静点儿。”

       她果然平静下来,男人坐在那里望着我。我坐着望着他。卫生间里滴滴答答的水滴声异常清晰。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。他的目光开始从我的一只眼睛转到另一只上。那个女孩子叹了口气。

       他低声说:“我们商量商量吧,我们弄一个假现场,再给你弄点伤,我们把这些钱分了,怎么样?”

       我说:“你们想的美?这点小伎俩,智商也太低了吧,碰到我,你们这是自找倒霉。”

       “你不能把我们怎么样,论年龄和我们比你已经老了,动手你肯定不行的。”他故作镇静地说。

       “同谋诈骗,态度好的话,积极配合调查,可以免刑的。”我说。

       女孩子一下子跳起来,气呼呼地用拳头在那男人肩上打了一下,喊道:“你这就老实了吧,把我拖进来干什么?你还说什么这是手到钱来的买卖,发一笔横财,一辈子衣食无忧,你看你那德行,连叫这家伙滚蛋的胆子都没有。”

       男人把身子转过来,一张通红的脸俯视着我,咆哮着说:“我们什么也不欠你的,你那点臭钱我们并没有拿,我们走就是了”

       “别发火,姑娘。”我调侃地说,“女孩子生气容易变丑的。”

        那个男人开口了:“你打算怎么处理我们?”

       “你们是怎么干起这件事情来的?”我问。

       他立刻给我解释起来,显得一派热情:“那些东西是一个叫王明的人给我的。他告诉了我林楚楚的事,说她老子很趁钱。我想,我不妨碰碰运气。可是真见了鬼啦!你一个人拿着这么多现金找上门来,要是不冒冒险,太有点可惜了。于是我就叫上她,也是我女朋友假装林楚楚。我看过林楚楚的照片,和我女朋友长的是挺像的。”

        “你寄信的地址也是王明告诉你的吗?”

        “当然了。”

        “他告诉你林楚楚现在住在哪里了吗?”

        “没有。”

        “林楚楚的身份证,驾驶证,银行卡,王明是怎么弄到手的?”

        “他没有告诉我。”

        “王明在什么地方?”

        “我不知道,他全国到处跑,是个跑传销的,没有固定住的地方。”

        “王明蛮大方啊,这么大的横财让你发,”我说,“你和林楚楚见过面吗?”

        “没有,”他斩钉截铁地说,“在王明告诉我这件事情之前,我连这个女人的姓名都没有听说过。”

        “我可不喜欢这个王明,”我说,“你这个杜撰出来的名字我是不相信的。你还是说说你吧。”

        他慢吞吞地摇了摇头,说:“事情就是我说的那个样子。”

        “那可就麻烦了,比起寻找林楚楚,你的诈骗罪可要严重的多啊!熟轻熟重你可要掂量清楚。”

        他又摇了摇头。可是从他的眼神看,显然正在思索什么。他的下嘴唇抿上去,把上嘴唇包住了一点。

        他的那个女朋友已经后退了两步,在我们谈话的时候,她的脸一会对着我,一会对着他,看样子很不喜欢我们的谈话。有一阵她盯住她男朋友,眼睛里射出一股怒火。

        我站起身来,对那个男人说:“随你便吧,你如果一定要演这场戏,我就不得不把你们俩弄进看守所了。”

        他瘪着嘴笑了笑,也站起身来。

        女孩子脸冲着他,把身体往我们两人中间一插。

        “别装糊涂了,”她啐了一口说,“把事情都抖搂出来吧,你这个窝囊废。你要是不说我可要说了。你要是以为我愿意陪着你坐牢,门都没有。”

        “住嘴。”他在嗓子眼里咕噜了一句。

        “不信你就试试。”她喊道。

        他伸着两只胳膊,真想去堵她的嘴。我从她肩膀上伸出手去,攥住了他的一只手腕,把他的另一只手往上一打。

       女孩子从我们两人中间钻出去,跑到我身后,连珠炮似地尖声大喊:“他认识林楚楚,他和林楚楚相好,他就是王明,那些身份证之类的东西是从林楚楚那里拿的,林楚楚住在帝豪小区18号楼的一个公寓里,她同施大河住在一块。”

        在我听她说这些话的时候,不得不把头一歪,避开那个叫王明的男人弯着右手臂向我打来的一拳,顺势把他的左臂扭到他背后,用后胯抵住他的膝盖,用左手手掌卡住他的下巴。我正准备按照在民警特训营学会的招术,把他的下巴向上掀,这时他不再同我挣扎了,哼哼唧唧地说:“我全告诉你吧。”

        “快说,”我把他放开,自己退了一步。

      他揉着被我扭疼的手腕,怒容满面地瞪着我身后的女孩子。他骂了她几句很不入耳的脏话。他说:“这个人说让我们坐牢是吓唬人,你想啊,林克定会愿意叫这件事公之于众?林楚楚可是他的亲闺女。”

       他又在床角上坐下,继续揉着手腕。女孩子站在屋子另一边,从牙缝里发出几声冷笑。

       我说:“别废话,快说吧,你们俩谁说都成。”

        “你都知道了,我确实叫王明。”他嘟囔道,“那些证件是我两周前到施大河那里去的时候弄来的。我知道他们的事,看到这么一个弄钱的机会白白糟蹋掉觉得怪可惜的。”

       “施大河现在干什么?”我问。

       “不知道。”

       “他现在干什么营生维持生活呢?”

       “不知道。”

       “你不知道才怪呢?”

       “我真不知道,”他一口咬定说,“你要是了解施大河的为人,就会知道,他不管干什么绝对不肯叫你知道。”

       “他和林楚楚在这儿住了多久了?”

       “据我知道,大概五个多月吧。”

       “他们的日子过得怎么样?”

       “我不知道,他们住的地方总有不少吃的喝的东西,花钱也很大方。”

       我同他谈了多半个小时,相信从他嘴里也问不出更多的情况了。

       我来到走廊里,给局长打了个电话,汇报了这里的情况,申请增派两个人过来,协助我完成下一步的工作。打完电话,我又回到屋里。我一进屋子,这对情侣的脑袋马上分开了。

       不到半天时间,局里增派的两个人手到了。我对两个年轻的警员说,看住这两个人,我现在就到外面调查,吃饭的时候就在门外的小吃摊买点,他们如果不老实,也不用客气,尽可以给他们点厉害看。

       王明对我喊道:“你不会在施大河那里把我捅出去吧?”

        “想什么呢?在这里老实待着,想想还有什么没有交待的,争取从轻处理。”

       在去帝豪小区的路上,我就想,我必须以林克定公司工作人员的身份,同林楚楚见面,没必要强硬地把她弄回到父亲身边,只要能看到她,看到她还安全,如实向她父亲报告她的生存状态,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。我用不着担心林楚楚怀疑自己的父亲派人侦查她,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野性惯了的孩子。通过这段时间的调查,我对她也有了全面的了解。

       林克定文化不高,从小在泥瓦匠行当里摸爬滚打。政策好脑子活,势力越来越大,钱越来越多,饱暖思淫欲,在林楚楚七八岁的年纪,他走马灯似地换女人。有时关着门,弄了娇艳的女人看黄色录象,林楚楚就搬个椅子放在门口,又在椅子上摞凳子,爬上去,在门的上亮子口好奇地观看。

       待到林楚楚身体发育成熟,她也效防父亲走马灯似地换男人。为这事林克定没少暴打林楚楚。人们经常看到林克定左手拿菜刀,右手拿棍子,腆着笨重的肚子追赶灵巧的林楚楚,气喘嘘嘘狼狈不堪的样子常常引得人们驻足观看。

       林克定长吁短叹,这都是报应啊!儿女大了不由爷,随她去吧,只要不死,就由着她做吧!可以说林楚楚的今天,是家庭环境,成长环境造成的。


       帝豪小区18号楼掩立在高层林立的楼房之中,是一幢五层的小公寓楼。按照王明说给我的门牌号,我按了313房间的门铃。一点动静也没有,我又按了四下,仍然没有一点反应。我打了物业的电话,不一会儿,一个穿着满是褶子的粉红色条子棉布衫,一身肥肉的女人站在我面前。

       “有没有个叫施大河的人住在这儿?”我问。

       “313。”她边打着哈欠边说。

       “住了很久了吗?”

        她的胖嘴唇撅了起来,眼睛使劲看着我。她犹豫了一会,最后还是告诉我:“五个月。”

        “你了解他们的情况吗?”

        她不耐烦了,翘起下巴,扬起眉毛。

        我把我的警察证递给她看,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,一张灿烂的笑脸变得油光闪亮。

        “请这边来。”她一边从门口向后退,一边哑着嗓子说。

        我跟着她走进隔壁的房间,她悄没声地说:“怎么回事?”

        “不该问的别问,好奇害死猫。”我把在户籍信息里下载下来的施大河的照片从口袋里拿出来,“认识这个人吗?

         她迫不及待地把照片抢过去,点了点头说:“是他,一点没错,他就住在这里,他犯了什么事?”她又忍不住好奇地问。

         “还有一个女的,年轻的女的,和他一块住在这里吗?”

         她使劲点了点头。

         我说:“她长的什么样?”

         她把这个女人描述了一番,特征和林楚楚一致。我向这个胖女人打听,关于这两个人她还知道些什么?她说她对他们了解的不多,他们按时交房租,起居很不规律,有时候请客喝酒,夫妻常常吵嘴。

         “他们现在在不在家?”我问,“刚才我按门铃,没有动静。”

         “我不知道,”她小声说,“从前天晚上起,他们俩我谁都没有看见过,前天夜里他们打架来着。”

  “打的厉害吗?”

         “同平常一样,谈不上特别厉害。”

         “有备用钥匙吗?替我看看他们在不在?”

          她狡诘地冲我眨眨眼睛,变魔术般手里出现了一把锃光瓦亮的钥匙,得意地在我眼前晃了晃。说:“别人都不知道,我每个房子都预留一把备用钥匙。”

          她站起身来,走了出去。过了一会儿,我听见一阵低沉的门铃声。门铃响了三次,我又听见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,门锁咔哒一声响,转动门柄的声音。

          寂静了半晌,突然传来一声尖叫,声音在过道里回荡。

          我飞快地跳出屋门,转过弯,看见313的房门开着。我跑了进去,砰地一声把身后的门关住。

          尖叫声已经停止了。

        我发现自己站在一间又狭又黑的客厅里,这是一个两室一厅的布局。那个胖女人站在主卧室的门口,又圆又厚的脊背挡着我的去路。我从她身边挤过去,看到她正在注视着床上的那个人。

        林楚楚穿着一件镶黑边的淡黄色睡衣,仰面朝天躺在床上,两条胳膊伸到头上,一条腿蜷着,压在身下另一条伸着的腿上,一只光着的脚耷拉到地板上,这只脚白得吓人,她的右脸从眼眉到颧骨有一块青肿的伤痕,脖子上有几处血印,其它地方也是白糁糁的没有一点血色,同那只光脚一模一样。

        “给公安局打电话。”我对那个胖女人说,一边动手搜寻屋子里的各个角落,壁橱和抽屉。

        “我不知道公安局的电话号码?”胖女人颤抖着声音说。

        “110,”我几乎是吼叫着说,“把这里的情况详细说明白。”


        我回到家乡的时候,已经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。我走进局长的办公室。

        局长正在看文件。他把文件放下,对我点了点头,招呼我坐下,问我说:“看见她了吗?”

       “看见了,她已经死了。”

        局长说了声:“是吗?”倒好像我告诉他的是下雨乱风的消息似的。

        “她叫人打了一顿,脸和脖子都有伤痕,但这不是致死的原因。”

        “你认为她是被人谋害的?”局长问我说。

        “我说不准,临山市那边的法医说,可能是服了毒。在林楚楚使用的化妆品里检出了特丁磷成份,特丁磷是一种剧毒农药,极易在空气中挥发,人如果吸入后,先是口干,喝水后致人死亡。”

       局长点了一棵烟,深吸一口,他问我还记不记得前几年的扒鸡事件?我当然记得,两年前,我们这里发生了一个很特殊的案情,一个农民去“实在笨”扒鸡店买了两只扒鸡。回家吃了后,第二天他的儿子死了。他听人说所有煮扒鸡的,都要放少量的砒礵,去腥去膻去浮沫。那农民一口咬定扒鸡店砒礵放多了,毒死了他儿子。他们把尸体拉到扒鸡店,要在扒鸡店门口出丧。省厅派专家来侦查,发现在他儿子睡觉的屋里放有特丁磷农药,当天也可能鸡肉吃多了,他儿子半夜起来喝水,造成了死亡。虽然我们在报纸,电台,电视台等媒体上澄清这个事,还扒鸡店一个清白。但是没有起作用,好好的扒鸡店,关门歇业了。一个店也好,一个人也好,把名声搞坏很容易,再把名声搞好,太难了。

       我又给局长汇报说,施大河和林楚楚动不动就吵架,邻居也习以为常,管房子的胖女人告诉我,前天夜里他们还打了一架。现在临山警方正在全力缉拿施大河。

       局长指示我,配合临山市公安,迅速侦破此案,最好把犯罪嫌疑人带回本地审理。

       第二天,我又去了临山市,先来到新星旅馆206房间。王明和他的女朋友正在垂头丧气地发呆,局里给我派的助手也在,我问同事,没什么事发生吧?同事说,没事,都挺老实的。

       那个女孩子看到我,起身站到窗边,目光焦灼地望着我。

       我什么也没说,给自己倒了一杯水。

       “找到她了吗?”王明问我,皱了皱眉头,“我说的没错吧,她是在我告诉你的那个地方吧。”

       我说:“是在那儿。”

       “那就好了,”他的眉头皱得不那么紧了,“没我们俩什么事了,要不,我们……”他的话说了一半就停住了用舌头舐了舐嘴唇,一只手摸着下巴,按着说,“你不会把我抖搂出去了吧?”

       我摇了摇头。

       他把手从下巴上放下来。那个女孩子在她背后说:“我早就料定咱们完了,偷鸡不成蚀把米。“

       我给我的同事说,把这个女的先带到走廊去,把门关上,我要同王明单独谈谈。

       女孩子服服帖帖地出去了,但是在关门的时候,她又把头探回来,对男的说:“要是你还瞒着什么不告诉我,我会把你的头打扁。“

       “你的女朋友好像觉得你还有好多事没说。”

       王明冲房门皱了皱眉,努力装出一副诚恳友善的样子:“你还想干什么?我已经把事情都告诉你了。又出什么事了吗?”

       “你猜猜出了什么事?”

       他把嘴唇往牙里一嘬:“你干么要我猜?我是愿意同你合作的,可要是你不告诉我你想干什么,我能怎么办?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。”

       “你要真这样想就好了,争取立功吧。”

        他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,回到沙发跟前,坐下来,他向前探着身子,两只手夹在腿中间。“好吧,”他叹口气说,“我百分之二百地配合你们的工作。”

       我走过去,站在他面前。我用左手卡住他的下巴,把他的头往上一抬,又把我的头俯下来,直到我俩的鼻子尖几乎挨到一起,我对他说:“你走错了一步棋,你不该利用林楚楚给她父亲的那封信,搞这种不义之财,”我故意诈他说:“林克定死了。”

       他瞪着我,一副疑惑不解的神情。

       “林楚楚的父亲叫人谋杀了,是用特丁磷。”

       “特丁磷?”他好像在思索什么,“真是怪事。”

       “你知道这种东西?”

       “我不知道,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。”

       “没见过?怎么林楚楚也是死于这种东西?”

       “林楚楚?”他一下子跳起来弄得屁股底下的沙发咯吱一声响。

       “可不是,我去找她的时候,就是吸入了这种叫做特丁磷的巨毒农药,死了。”

       “两个人都死了?他和他父亲?”他带着不相信的神情问。

        他的脑袋耷拉下来,下巴贴在胸脯上,用一只手的手掌揉擦着另一只手的手背,慢吞吞地说:“这么一说,我可要倒霉了。”

        “是这样,”我欣然表示同意,“想不想把事情说一说?把自己解脱出来。”

       我让他考虑了一会儿,思索使他的一张灰白的脸涔涔冒出汗珠。过了好长时间,他把身体坐直,掏出一块花里胡哨的手帕擦了擦脸,“我说,我不说不成了。林楚楚决定把施大河甩掉,他要同我一起到别的地方去,她还给我写了一个条,用血写的,我给你看看。”

       他把手伸进贴胸最里面的口袋里,掏出一个写着红字的白手帕。我拿过来,上面写道:亲爱的,我不能忍受下去了,咱俩非得立刻到别的地方去不可,施大河今天晚上又打了我。你要是真爱我,就赶快想办法带我离开这里。

       不知是用什么工具写的,字体高大,歪歪扭扭,有的字和字都挤在了一起。

       “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从林克定那里弄到二百万的原因,”他说,“我有好几个月已经穷得一个子也没有了,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。我就让林楚楚给她父亲写了那封信,不管我们远走高飞到哪里,我得弄点钱。”

       “施大河猜到你们要干的事了吗?”

       “我想他不知道,但也说不准,他一直在吃我的醋,嫉妒的要命。林楚楚是个好姑娘。”

        我说:“可是她叫人暗害了。”

        他捂着脸哭了起来,肩膀一耸一耸的,像让鱼刺卡了喉的猫。

        天黑下来,白昼已经转为黄昏。我走到门边,按了一下电灯开关。在我这样做的时候,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哭泣中的这个男人。

        在我手指离开开关的时候,窗户上不知什么东西咔嗒响了一下,声音很大,非常清脆。我朝窗户望去,一个人正趴在窗户外面,身前一个竹梯立在窗框上,他从窗玻璃和透孔窗纱往里看。这个人生的皮肤黑黑的,粗眉大眼,从身材和相貌上看,我判断是施大河。一把小黑作坊自制的手枪枪口正抵在窗玻璃上。刚才的响声是他用枪敲了敲玻璃,引起室内人的注意。

       我们都被那声音吸引住了。

       当时我没有反应过来,我只是愣愣地站着,看着他。我看不清他是在望着我,还是在望着脸上还挂着泪痕的王明。王明擦了一把泪,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外面,他面色阴沉,一张脸绷得紧紧的,眼神也是阴郁的,神情非常奇特,好像连呼吸也停止了。

       施大河用枪口在窗玻璃上敲了一下,一块玻璃迸裂了,啷一声摔碎在地板上。我想这声音最好惊动了外面的同事。

       惊恐中的王明看了看打碎的玻璃,闭上了眼睛,他闭的很慢,一点一点的,好像逐渐沉入睡乡一样。他的一张阴沉的,紧绷的脸仍然对着窗户。

       施大河对着他开了三枪,他的眼睛睁开了,努了出来。他的嘴唇咧开,龇着牙,连牙龈也露出来了,完成了人生的最后一个造型。他吐出舌头,接着头一耷拉,身体重重地摔在了地上。

        我的同事一把推开门,走了进来。那个女孩子跟在他们后面。

         “保护好现场,敢快打电话,”我一边从窗口往外爬,一边吩咐说,“是施大河把他打死的,施大河有枪。”

         我们所在的房子是这栋楼的二楼,一把竹制的梯子立在窗和地面之间,我顺着梯子爬下去。人行道上几个阿姨都抱着孩子满面惊恐地看着我。

         我拉着其中一个粗壮阿姨的胳膊摇晃了两下,说:“一个大高个,刚从这里下来,往哪边跑了?”

         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,朝着对面横在一块空地前面的广告牌挥了挥手。

        我急忙向对面跑去。从广告牌两边都可以绕到空地上去,我为了抄近,从牌子底下钻了过去。我的面前长满了冬青,月季等绿色植物。要是有人想趴下甩掉追捕的人,完全可以隐蔽起来。

        我正在考虑该怎么办的时候,忽然听见空场一角传来一阵狗叫声,我向这个犄角跑过去。狗是关在用铁棱子隔起来的一层楼的后院里,从空场的一边有一条小巷通向这个小区的偏门。我顺着巷子跑去。

       巷子口外十五六米的地方有一家烟酒小超市,六个男人正在打够级。

        “一个大块头男人才从巷子里出来,看到往哪边去了吗?”我气喘嘘嘘地问他们。

       他们手里握着扑克,愣愣地看着我,其中一个人扬了扬手说:“往东边去了。”

       我说了声谢谢,便向东边的街角跑去,那里停着两辆没有载客的出租车。大街上到处都是行走的人,熙熙攘攘,前面五十米左右,一辆公共汽车正往远处驶去。

       “刚才一个大块头男人从这里出来,他是坐你们出租车走的,还是坐前面那辆公共汽车走的?”我问那两个斜靠在一辆汽车上的司机说。

       一个光头司机说:“没有坐我们的车,好像是上了公共汽车。”

       我说:“拉着我,追上那辆车。“边说边掏出我的警察证。

       那个司机赶忙坐进驾驶室,发动了汽车。

       公共汽车已经开出了很远,但视线里还能看的到。街上行人很多,我看不清哪些人上下那辆公共汽车,直到那辆车停在写着温泉路的站牌下,我乘坐的出租车才赶上它。

       我跳上公共汽车,往车箱里扫了一眼,车上大概有二十几个乘客,没有发现施大河。

        “有一个大块头在前边上的这辆车,他是在哪里下去的?”我边说边掏出警察证在司机面前展示了一下。

       司机踩了刹车,转动着眼珠努力回忆着:“好像在虎山路下的车。”

       我跳下车去,刚才拉我的出租汽车一直跟在我后边。司机看我从公共汽车上下来,探着身子替我打开了车门。我抬腿上车,说:“往回开,虎山路方向,那里离火车站比较近,开的慢一点,你看左边我看右边。”

       天色这时已经很黑了,城市也亮了起来,街市的霓虹灯闪烁出的光彩连成一张巨大妖艳的网,笼罩着纸醉金迷的城市夜晚。我沿途没有看到施大河的影子,我开始思索,施大河杀人后,根据罪犯的本能,他可能搭一列货车逃离这个是非之地。

       我下了车,给司机道了谢,直奔停靠货车的货运站。

       我找到货运站长,让他打电话通知铁路警察过来协助追踪,再让他派几个年轻体壮的搬运工跟着我搜寻施大河。

       我在两列铁皮货车中间搜索着,我自以为一点声响也没有,但走了不到三十米,就有一道手电筒的光亮照射在我脸上,一个声音厉声喝斥道:“站住。”

       我站住了。从货车后边出来好几个人,一个人叫了一声我的名字,说,他们是临山市公安局刑警队的。

       我长出了一口气,我说我的判断不一定准确,但我猜想施大河应该在这里,大家都应该小心着点,他手头带着一件家伙,刚才,我的一个疑犯被他干掉了。

       那个人说,放心吧,我们所有干警都上路了,他跑不了。他吩咐手下一个人报告局长这里的情况,多派些人来,全力搜捕施大河。

        “现在天太黑了,我们先把这里围起来,等人来了,天亮再搜寻。”他建议说。

       看来这倒是个切实可行的办法。我们把人拉开,等待着。这以后,我们拦住一个想从我们中间溜进停车场的瘦子,还拦住了一个想溜出去的索索发抖的老头,他们都是这附近的流浪汉。我们还同铁路部门交涉,对进出站的三辆货车进行了地毯式搜索。

       天亮后,荷枪实弹的警察在停车场四周形成了一条警戒线,特警分成几个小组进入停车场。一个车皮一个车皮地进行搜查。遗憾的是并没有发现施大河。

       如果不是一个刑警绊在一个躺在敞篷车匣里的流浪汉身上,我们根本没有发现施大河的任何线索。我们对那个流浪汉泼水拍脸掐人中人工呼吸,才把他弄醒。他缓醒过来后,也还是说不了话。他的下颚骨已经打碎了。我们问他是不是让一个又黑又壮的人打的,并拿出了施大河的照片让他看。他点点头。我们又问他施大河向哪个方向走了,他一点力气也没有地朝北边指了指。

我们又到北边的货场重新搜查了一遍,还是没有施大河的踪影。


我驱车到了临山市刑警队。新成立的专案组正在会议室等着我。

        “王明死了吗?”我问。

        “死了。”

        “死之前说没说什么?”

        “你还没有从窗户里钻出去他就断气了。”

        “那个女孩子呢?她供出什么来没有?”

       “她现在就在这里,我们等着你回来审问她,”刑警队长说,“我们不知从哪个角度下手。”

       “把她带来吧,林楚楚验尸发现了什么情况?”

       “慢性特丁磷中毒,特丁磷对她的侵害,至少一个月了。”

        一个女警把那个女孩子带了进来。这个淡黄头发的女孩子样子疲惫不堪,眼皮,嘴角和全身肌肉都松松地垂下来。当我把一张椅子推给她的时候,她噗通一下就坐下了。

       我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       她答:“翟安安。”

       “翟安安,给我说说你在这件事里面扮演了个什么角色?”

       “我没扮演什么?”她头也不抬地说,她的声音很疲倦。“是王明把我拖进来的,他已经同你讲了。”

       “你是他的未婚妻吗?”

       “也算吧。”她承认道。

       “你恨林楚楚,你疾妒了?”

       “这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?”她抬起头,脸上显出疑惑不解的神情。

       “林楚楚被害死的时候,正在准备同王明一起逃走。”

      翟安安在椅子上坐直了,慢吞吞地说:“我发誓,我绝不知道她是被人谋害了。”

      “但是你知道她已经死了。”我非常肯定地说。

      “我不知道。”她的语气同我一样非常坚定。

       我用胳膊捅了捅在一旁做记录的刑警队长。他把翘起的大下巴向她伸过去,突然大声吼叫起来:“你还在编瞎话?你是知道的,她已经死了,是你把她害死的,别以为我们不知道,我们有充足的证据!你主动交代和我们给你亮出证据是两码事。”刑警队长心领神会我的意思,这么唬她一下,看看会不会有什么奇迹。

       在她不再还口的时候,我插了进来,一本正经地说:“也许有什么隐情,你不便说出你杀林楚楚的过程。”

        “绝对不是我杀的。”